是打工人也是写作者

发布日期:2024-05-03 00:15浏览次数:

  在被迫进入的人间迷宫中,生活和文字,总有一个会是出口。我们精选了八段文字,邀你一起看见最普通而线.范雨素

  我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百年前,许地山《春桃》里的女主人公春桃,靠捡字纸生活。不同的是春桃捡字纸,是因为那时的乡下都一样,不闹兵,便闹贼,不闹贼,便闹日本,不敢回去。

  北京那时有很多旧货市场,里面卖旧衣服、旧鞋、旧家具等各种二手货。卖旧货的很少是本地人,他们大多来自河北的滦平,河南的固始,安徽的阜阳,我还记得,固始人把说话的“说”字发成“学”音。

  旧货市场还有好多和我一样找字纸赚钱的农民工,现在叫“北漂”。我长了一张“政治正确”、永远也当不上小三的脸,所以和不少在旧货市场谋生的人成了泛泛之交。

  有个来自四川的男孩,小麦色的皮肤,脸圆圆的,小眼睛贼亮,我不知道他姓什么,大家都叫他“小四川”,还有专卖小人书的“东北小刘”。

  东北小刘在没有顾客的时候,就拿着小人书在水泥地上慢慢磨,像打砂纸。他说这是给小人书做旧,因为过去那些有收藏价值的小人书早卖空了。他买了一些盗版的名家画的小人书,做旧哄骗人,卖个好价钱。

  我们这些找字纸的北漂农民工,认的字不多,经常要接触繁体字,因此,人手一本繁体字字典,边赚钱,边学习。

  我小时候爱读哲学,想当中国的第欧根尼。来北京之后,每天为生活所迫,从不看书,但每天和书打交道,只记得书名和作者的名字。很多年后,我在被我叫作“第欧根尼的狗窝”的出租房里放了很多书,翻开那些书时,好像跟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终于做了朋友。

  小四川在废品收购站扒拉到一套清刻《十三经》,他喜滋滋的,第二天把这套书卖了一千块钱。不过,隔几天,《北京晚报》上登出消息,有个人向公家捐了一套清刻《十三经》,国家奖励十万元。听说,这套正是小四川卖掉的那套《十三经》。

  那时候,一千元是一个苍蝇馆子里打工的服务员三个月的工资,十万元能在三环边买套房。

  小四川把《十三经》换成一千元时,高兴得喝了一瓶二锅头。当他听说买书的人捐给国家,得了十万后,他又难受得喝了一瓶二锅头。

  那时候,二锅头五块钱一瓶,认识的人都喝二锅头。我们这些摆摊的朋友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,有兔死狐悲之感,觉得没文化,真可怕。一人买一瓶二锅头,陪他再喝一瓶。

  一套《十三经》,小四川喝了三瓶二锅头,第一瓶是高兴的,第二瓶是嫉妒的,第三瓶是悲愤的。

  和我关系最好的是来自河北滦平的朱老二夫妇,他们两口子做古旧家具的生意。朱老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,他的脸长得像张三爷一样黑,张嘴说话,只能看见一排白白的牙齿。他们主要收的是樟木箱子,三十元收一个樟木箱子,卖五十元,赚拼缝的钱。

  1993年,朱老二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生意,他去山东买了一个紫檀条案,按当时的价格,七万元买个老案子,倒手能赚好几万。可买回来后发现,这个案子不是明清的老家具,只值几千块。七万元是朱老二当时所有的身家,这一下子全赔上了。

  躺了半年后,朱老二从头再来,又到了北沙滩旧货市场。这次他只收樟木箱子,卖樟木箱子,因为樟木好认。

  朱老二经常谈他小时候的故事。他说他爸爸是军官,他们家在村里老受气。“”时,村里有人饿死了,他爸爸打过仗,脑子活,领着一家人去内蒙古多伦开荒,他们一家才活了下来。

  当时,朱老二把樟木箱子攒够一个大货后,就拉到四惠的梆子井。梆子井是跟中国传媒大学隔一条马路的村子,当时,很多大买家在那里租下仓库,来存放收购的明清家具,那里聚集了一批旧家具大户,里面有一个叫李勇的大老板就专门收购这些樟木箱子。

  普通拼板樟木箱子二百元一个,如果是独板的樟木箱子,价格翻倍,四百元一个。如果箱子成对,价格也能略涨一点。

  啥叫独板箱呢?记得那时樟木箱子的长宽高分别是80、50、40厘米,独板箱就是宽度为50厘米的樟木箱,是从一棵大树上取材剖板做出来的,不是两块或者三块板拼出来的。

  一个独板箱,它的前身就是一个森林里的大树王。在梆子井里的这个仓库,聚集了不计其数的树王。

  大老板李勇四十来岁,北京本地人,秃顶了,他原本是《体育报》的记者,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下海了。他专门收集老樟木箱子、明清家具,然后,把这些物什卖到法国去。

  听说,李勇的哥哥在法国大使馆工作过,所以,他是个有门路的人,能赚很多钱。

  就这样,不计其数的樟木箱子,转入大河,进入太平洋、印度洋,在集装箱里,漂洋过海,到了欧洲,到了法国。

  后来,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巴黎时装周的节目,我就闻到了古老的樟木箱子的味道,我就听到了森林树王在低吟浅唱。我想到这些美丽的衣服是装在从我国运过去的古老樟木箱中的,心里就得意。

  十二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,我和小伙伴正在踢毽子,父亲走过来对我说南山岗地里灯笼果熟了,问我要不要吃,要吃的话跟他一起去。我一听,有野果儿吃,当然去啊。父亲挑着两个箩筐在前面走,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。

  地里只有一株灯笼果,熟透的果子掉在了地上,我忙不迭地捡起来,大概有十多颗。撕开包着的黄色皮儿,里面是圆溜溜像宝石一样晶莹透亮的果子,味道又香又甜。父亲对我说:吃完果子要把红薯捡到一起。我一看地里横七竖八躺着的红薯,就蹲在地上收拾起来。

  我和父亲装了满满两箩筐红薯,父亲弯腰挑起箩筐,走时对我说:你在这儿等着,我送完这一趟,我们再一块儿回去。我答应了。

 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,我捡完红薯,父亲还没有来。是啊,从地到家来回差不多两里地,回家还要把箩筐里的红薯一个个小心地拿出来,避免碰破了皮。要是破皮了,红薯很快就会腐烂,那就打不出粉来,没有粉就做不了粉条。

  天已经完全黑了,四周一片黑黢黢的,树林里不时地传出不知名鸟儿的叫声。这个南山岗从前是一个乱葬岗,三年困难时期,大批饿死的人都葬在这里,那些因缺医少药或者重男轻女早夭的孩子也扔在这里。旁边不远处是一个池塘,我想起奶奶给我讲的水鬼的故事,越想越害怕,索性像鸵鸟一样顾头不顾腚,一头钻进了红薯藤堆里,两条腿使劲蹬,想要往里钻得更深一些。

  父亲来的时候没看到我,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。我再也忍不住“哇”的一声哭出来。父亲拉着我的两条腿,把我从红薯藤堆里拽出来,用粗糙的手替我擦去眼泪。

  收完红薯,就要抓紧时间提取淀粉,不然天气越来越冷,红薯会烂得很快。提取红薯粉的第一步是先把红薯用水冲洗干净。再用石磨磨碎。大一点儿的红薯还要用刀剁成小块儿,不然会卡在磨眼里。磨出来的淀粉和渣是混在一起的,父亲要用滤布把渣分离出来。滤布的四个角绑在一个架子上,父亲的两只手要一左一右有节奏地摇晃。一天摇下来,父亲就腰酸背疼,两腿僵硬。

  把流出来的白浆水倒在缸里,再用一根木棒子在缸里不停地搅拌,作用是让泥沙沉淀在缸底。第二天,滗去上面的清水,下面白色的就是粉了。白白净净的粉看起来像一块玉一样,纯洁无瑕。取粉时用贝壳削去下面的泥沙,把粉在太阳下晒十来天,等粉完全干透就可以漏粉了。晒粉的时候会有树叶和小虫落进去,要挑拣出来。漏好的粉条是透明的,里面有一点杂质都看得见,再说粉条是入口的东西,当然要讲究卫生。

  那几天,父亲天天从收音机里收听天气预报,要挑个好天时漏粉。在晒粉的过程中,要准备漏粉的东西。要提前劈好一堆木材,因为要烧一大锅开水煮粉,在漏粉时,下面要不停地烧火,不能让锅里的水温冷下来,要不那粉条就熟不了。另外还要准备一口大缸,用作冷却粉条。光挑水注满这一口锅和一口缸,就要一上午时间。

  漏粉那天,全家大小齐上阵。连弟弟都要在灶前烧火,要保证大锅的水永远是沸腾的状态。还要准备一个和面的大盆,把红薯粉倒在盆里和成大粉团。父亲把葫芦瓢底钻几个眼做成漏粉器,一手端着瓢,一手一下一下击打着瓢里的粉团。粉条从瓢眼里钻出来,不疾不徐地垂落到锅里。不一会儿,在锅里烫熟了的粉条就飘起来。这时早已等候多时的母亲用长筷子把它夹起来,再用另一只手接住。连续夹几次就成了一大把。开水锅边温度很高,又因为手里的粉条很烫,不一会儿母亲就满头大汗。把烫手的粉条放在水缸里冷却,最后再捞起来搭在木杆上,漏粉的过程才算完成了。

  第二天吃过早饭,我们就把粉条抬出去。父亲提前在空地上钉好了树桩,拉上了绳子。我们把粉条挂在绳子上,再用木叉顶起来。到这儿还有一道工序,叫“开粉”,因为粉条都粘成一团了。这时候就要把它搓开,要是太阳出来晒干了就开不了了。冬天气温本来就低,再用手揉搓冰冷的粉条,只一会儿,手就冻僵了。看到父母那么辛苦,我在心里暗暗发誓,长大了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。

  晒粉条光有太阳不行,还得有风,那样粉条就干得快。粉条干了也不叫干了,叫“上岸”,风还不能太大,不然会把绳子晃悠断。

  中午我们吃过饭,检查粉条晒到几成干。突然,绳子“啪”的一声断了,一排粉条都倒在了地上,那一声脆响,像一记耳光甩到脸上。我气得眼泪直流:怎么就这么多挫折呢?怎么就这么多磨难呢?不是说穷人天照应吗?就这么照应的吗?

  母亲顾不上怨天尤人,赶紧指挥我们重新拉好绳子,又把粉条抬起来挂上去。我从母亲身上学到一个词叫坚韧。

  三和青年不选择工资稳定的工厂工作,其中既有自身原因,也有中介和工厂的原因。从自身客观原因来讲,一些青年在做日结或做法人时身份证被骗,也有人为了暂时生存卖掉身份证,还有些人的身份证不慎被偷,没有有效证件就失去了进厂工作的机会,只能做做日结。从自身主观原因来讲,相当部分的青年是可以在工厂找到工作的,却觉得工厂的工作太机械、太无聊,赚不到什么钱,做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强烈的厌烦心理。一些青年说在工厂做工会麻木,整天就是一种生活,没什么意思。有个青年讲述了他的故事:之前他在流水线小时不停地干。流水线上有监工或是小组长逼迫他们要保证一定的生产量,指挥你干这干那。他觉得自己喜欢和人聊天,不适合重复干一样的活儿,在流水线上做真是生不如死,就提出了辞职。

  其实,三和青年普遍反映的是在工厂工作,到上班时间必须打卡,迟到就要扣工资,上厕所都要排队和请假,更不要提吸烟了,还要面临着长时间的加班,特别是持续时间很长的晚班。当主观上接受不了严格的管理,就对进工厂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情绪,反而觉得做日结挺好。日结没有严苛的制度约束,有一定的自由和自主选择权。虽说他们也知道自己在混日子,但这也比去工厂活得更有意思。

  还有一些人是受自身能力所限,无法在深圳找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工厂。比如,有一个青年说自己也去了几家工厂,每次体检都通不过。常见的还有学历不够,无法通过笔试。有一个青年选择了一家待遇不错的工厂,笔试中要求写出26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,可他根本写不出来。这些本来有意进厂的人在多次受挫后,也就不再考虑进厂,只好转而寻找临时工作和日结工作。而有技术和能力的青年更容易“上岸”,一位2008年就来到深圳打拼的青年,也曾在三和厮混了近一年,之后幡然悔悟,找到了一份工作,但还经常回来逛逛。他说能找到工作的重要原因就是有一定技术,会操作电脑,这样才得以在工厂立足。

  一些青年对自己不进厂工作还有另一种解释,他们认为进厂也学不到技术,只能干体力活,过着完全机械化的生活。而且工厂内的生活环境也和三和一样恶劣,宿舍里蟑螂多,被子和床板里藏着臭虫。当然,实际情况可能并不像他们说的这般恐怖,却为他找到了貌似合理的理由,联想到他们在三和的住宿环境同样恶劣,这种借口实则难以成立。

  更有趣的是,小部分青年会把中介“剥削”作为不进厂的理由。工厂里做工大多是按小时工标准进入招聘市场的,小时工并不是工厂的正式员工,而是通过和中介(人力公司)签订劳动协议,有时候只有口头协定,以劳务派遣方式进厂。工厂内人事部门把每个打工者的工时数和应得报酬交给中介,中介扣除相应费用后,再把工资发给打工者。因而,一些青年认为中介拿的那部分费用属于不劳而获,中介都是“黑中介”,不进厂就是因为不愿意被“黑中介”剥削。还有一个反抗剥削的由头是工厂剥削太狠,由于一些青年能力有限,即使进厂,刚开始也是做小时工,月收入通常只有3500~4000元,扣掉餐费、住宿费、水电费(共计1000元左右),再扣掉每月迟到几次、旷工几次、请假几次的罚款,加上周末聚餐、喝酒、吸烟、上网等开支,拿到手的工资所剩无几。他们认为这是工厂剥削造成的,收入甚至比不上天天做日结,索性不去工厂。

  宁愿选择日结也不进厂,他们做日结的意愿其实也会降低,换言之,大部分做日结的青年并非每天都去找日结,而是处于间歇性工作状态,即干一天玩三天。从局外人的视角看,间歇性工作的客观原因是没有机会、没有资源、没有相应能力,主观原因就是懒惰,或因遭遇多次打击失掉了发展动力。加上一些人适应了混吃等死的环境,不想再离开,即使离开一阵子也还会回来,宁愿一天只吃一顿饭,也不愿意工作。为了维系残存的一丝脸面不愿意彻底挂逼,他们采取间歇性工作方式并对这种方式给出了“合理性解释”,所谓的“合理性解释”都体现了他们的厌倦心态,最终他们只能游离在日结工作、底线生活与挂逼生存的无限循环中。

  我的精神家园:生活,线年腊月靠近年关的一天,天擦黑时分,我接到同学托人捎来的口信,灵宝某矿口矿上有一个架子车工的缺口,我当夜收拾好行装,弟弟打着手电,天亮时赶到了工人集结地。

  矿口在灵宝朱阳镇朱家峪的一条岔峪里,大雪封山,经冬不化。洞巷低矮,高度一段一米七八,一段一米三四,像盲肠一样,宽不过一米四五,架子车勉强可通行。而深度达五六千米,内部布满了子洞、天井、斜井、空釆场,像一座巨大的迷宫,它黑暗、恐怖、危险、潮湿,从南到北,秦岭被多处打穿,以至于熟悉洞道情况的打工者,根本不用翻山越岭就可以进出来往。

  开始,因为没有别的技术和经验,我的工作是拉车,把炸药爆破下来的毛石或矿石拉出洞口。每天工作都在十小时以上。矿洞漆黑而低矮,为防止碰头,我总是弯着腰、低着头,昏暗的手电筒挂在胸前,汗水总是湿透了衣服。

  后来,因为一些机缘,我改做巷道爆破。需要说明的是,爆破工这个行业很杂乱,并没有组织,哪里有活儿就往哪里去,同行之间互通信息、互相召唤。我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有矿的地方,秦岭、祁连山、阿尔泰山、长白山等。我的同伴至今还有在塔吉克斯坦、印度尼西亚矿山干爆破的。

  这么些年,经我手使用的炸药雷管大概要用火车皮来计。我写过一篇《一个人的炸药史》,我竟发现,我的爆破史几乎是一部民用造演进史。因时常发生在爆破工身上的颈椎伤病,2015年春天,在西交大一附院做了手术,也因伤病,不得不离开矿山。到此时,我在矿山整整工作了十六年。

 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,几个大男人回到工棚,东拉西扯地谈些无聊的话题。日子久了,同样的话题聊了又聊,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。还不如侧坐在床头打盹儿,或去门口站着,看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。

  我们住的工棚位于北京皮村的路边,紧挨着路边的树丛,用薄薄的铁皮围个圈,上面盖个顶子。前面开个门,却没有安窗户——大概是造屋者认为我们不需要光亮吧。

  工棚虽简陋,倒也能遮风挡雨。对于我们这些外地人来说,能在北京有个工作、有个住处,已经很不错了。只是,这条乡间路虽然不宽,车辆、行人却不少,经常有不懂事的垃圾车在半夜高声喊叫着,狂奔而过。而被扰醒了美梦的我们,往往还要起得很早。

  话说做我们这行的,有很多人只是在青中壮年时“吃老本”地打拼。到了大概五十岁以后,每个师傅身上都会开始留下一个不同的伤痕或是病痛缠身。工地现场的医药箱,优碘、纱布、棉花绷带可以放到过期,最常被使用的,就是止痛药。

  当然我必须承认,自己也是其一。我也有和他人不尽相同的常备药品,即使现在的工作已经没有了工务所,但我的随身包包以及公司车上,仍放有止痛药。并且在淋雨工作后那头颅发胀的状况下我就会吞下一颗。另一个则是支气管扩张剂,随着自己逐渐有了运动习惯,倒是比较少用到。

  说真话,我到现在还是搞不大懂那些止痛药的差异。师傅们也搞不懂。我们对这些药品的最大理解程度就是口耳相传。有些师傅非普拿疼加强锭不吃;有些人,例如粉尘甚大的木工、泥作,则是一定要吃专门的鼻塞喉痛胶囊。久而久之,每个人都有一些私传的口袋药品。男工们普遍相信,这些药品配上高梁酒后药力更强,因此,真的有师傅将高粱酒装入水壶中,和止痛药物一并服下。女工们则比较流行服用感冒糖浆,有一种甘草止咳水,据说可医治百病从手痛脚麻,到任何呼吸道疾病,一饮见效,没有什么是“喝一罐”不能解决的。另一些女工则是长期的负重,一日天冷气寒,便立即喘不过气。我因为有这类经验,备有支气管扩张剂,也帮过不少工地女工。往往在地下室晕眩,呼吸困难时,带到工地外吸入“备劳喘”便会慢慢恢复。

  其实,这往往是老工人或年纪比我长上许多的工人,那一辈分的人才会有的习惯。年轻的工人无须负起管理、指挥及调度责任这时候就可以离开工地,请假跷头去就医。看医生也是在工地过劳时,跷班离开的一个好借口。但年长的师傅们受到养家的压力,以及其他师傅的期待,不能随便请假就医。每个人都想要健康。身为领取日薪的人,每一次前往就医的时间就代表失去一天的薪水,更担心的是一去之后所得到的医生警语。

  陕组通字[2020]41号……为进一步鼓励引导博士人才向基层一线流动,助推地方经济社会发展,现就开展我省第七批博士服务团人选推荐工作通知如下……

  我在陕西科技大学教文学和美学课程已近十年,每年收到类似的消息,逐行认真阅读却还是第一次。

  我的工作是分析小说、诗歌和绘画,把内心的激荡传递给学生。很难找到比这更加愉悦的职业,但我有时会想:除了教书,我能不能走出校园,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?我对于官场的想象来自小说和电视剧的构建,真实的各级政府究竟是怎样运作的?在服务地方的过程中,我要如何和老百姓们交流?这些事情我都有兴趣去体验。

  文件附表中有个单位离我家只有两公里,而且与我专业相近。如此合适,便不必再等待,立即提交申请——拟挂职岗位:西安市碑林区文化和旅游体育局副局长。

  初到局里的第一天,我握了几十双手。走廊里的棕红木门依次打开,工作人员从办公桌旁起身,介绍自己的姓名,伸出手来。年轻人笑容浓一些松一些,年长的人笑容淡一些紧一些。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例外,他的笑容非常谦恭、礼貌。我后来知道,他是办公室主任,姓栗。

  我坐在自己桌前,身后是窗子,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。我正在想象“文化和旅游体育局副局长”的第一份工作任务应该会是什么,栗主任带着充足的笑容进来,手上拎着一张军绿色帆布行军床,抱歉地告诉我午休只能这样凑合。他向我示范打开和折叠床的方法,然后依次交给我饭卡、钥匙、鼠标垫、WiFi密码。

  第二次进来时,他手上拿了几个文件夹,说:“素秋局长,这是您今天要批示的。”

  批示?这个词听起来架势很大的样子。这简直是始料未及的工作,我完全不知道我这样一个小小芝麻官还需要批示文件。这些带着红头的白纸黑字,叠放整齐,落在我桌上,等待我的笔迹。

  栗主任教我:“在您的名字上画圈圈,是最轻的,表明这事儿您知道了。签一个字儿‘阅’,加重语气,表明您阅读过了。‘阅处’,那是上级领导批给您的,您要拿出具体的方案做答复。‘阅示’,那是下级请您指示的,您来告诉科室具体该怎么做。”

  在我完全不懂工作的时候,我不可能做出正确的“批示”,前三天的“阅处”“阅示”,我都得请教栗主任,我该写些什么内容。我首先得认识科长的脸,再和他们交谈,然后再“批示”。

  碑林区文化和旅游体育局有九个科室,我管四个:文化科、文化馆、旅游科、图书馆(规划中)。除了“非遗”工作十分明确之外,其余工作我都迷茫,打算用两周时间搞清。但是科长们说,两周太短了。

  下午,我和文化科科长一起出门办事,去给文化馆的“社区服务点”揭牌。走出南院门向左拐,不远处有一座石雕牌坊,上书“德福巷”。这条巷子在西安有些特色,汇集茶楼、酒吧与咖啡馆,晚上比较热闹,白天倒没什么人。进入德福巷再拐个弯,路西的一栋小楼就是社区中心,腿有疾患的社区书记忙活着,跑上跑下,一块红绸缎覆在路边的牌子上。

  社区干部不认识我,抬了抬眼皮,把头偏到一边去。文化科科长说:“这是我们新来的杨局。”干部连忙和我握手。仪式开始,工作人员五六名,摄影师一名,群众,无。有人给我准备了讲话稿,可是没有听众。我不太清楚我讲话的意义——在街边对着五六个人念稿子,然后等待他们鼓掌?不,我没有必要这样。

  我说:“我不讲了,直接揭牌吧。”摄影师稍微愣了一下,他请我不要那么着急,让我先把手放在红绸缎附近,方便他对焦:“您揭的时候动作一定要慢,这样我可以多照几张,挑选。”我听从他的建议,红绸子缓缓地落了下来。

  这里有免费少儿手工课,志愿者常来服务,可惜的是社区每天下午六点准时下班,没多少孩子过来。社区图书室有几个书架,以野史为主,也不乏农业栽培、健康养生。这些书脊的字大得突兀,像是挣破眼眶的眼珠,上面标明的出版社我全都没听说过。我特意看了看儿童书,单独看名字没问题,《唐诗三百首》《安徒生童话》……打开一翻,装帧彩绘简陋,译文删减乱改,一塌糊涂。

  我暂时不敢表态,因为我不清楚这个事儿归不归我“管”。我出生以来的三十多年一直在校园,生活里没有“社区”这一级组织的概念。街道是什么?社区是什么?哪一级别更高?文旅局能管社区吗?我关于党政基层组织的常识实在太贫乏。

  我揭红绸缎的照片很快出现在一篇图文报道里。合影中我职务最高,所以站在中间。正文也以我开头:

  图文之间对我的重视,在我心里撩起一丁点快乐。我把文字来回读了几遍,感觉自己真的“为我区公共文化建设”做了贡献。

  读第五遍或者第八遍时,我意识到不对劲,我在咀嚼自己的位置,嘴里是甜的。我贪恋这份甜,再咀嚼下去,以后会对自己职位、走位、排位、地位高度在意,发展成对权力的欲望,不断膨大,吞掉我。这种咀嚼已经损伤我的味蕾,我是个文学教师,我竟然丧失了分辨语言文字好坏的能力,以为“为我区公共文化建设……”这样复制的话语里包含了我的什么实质性功绩。那天,我不过撩起来一块红绸缎而已。

  在我踏入官场的第一个月里,我去过不同的场合,“被重视”的轻微快乐以及“被忽视”的轻微失落,都发生过。我把它们摘出来放在手心注视,它们从什么样的土壤里长出来,我要把土壤清除,我不允许以后我的心里再长出这种蘑菇。

  教师节快到了,几位已经工作的学生给我寄来花果茶,他们互相并不相识,却恰恰买了同一品牌的同一种味道——白桃乌龙。人过三十还能持续收获新的友谊,我得感谢高校教师这个职业。别的职场里多是冷漠争斗,高校却能遇到热烈的孩子。虽不频繁,但隔两年就有一两个能交心的朋友。我像是拿着布袋走在秋天的树林里,我不知道松果在哪里,但我知道,一定有松果在等我。

  货运中转中心就像一个大埠头,我们在一米高的水泥工作台上干活儿,这台子我们叫它分拣场。分拣场有八到十个足球场那么大,上面盖着巨型的铁皮顶棚,四周是编了号的一个个装卸货口,一排排货车朝工作台停靠着,打开车厢门装卸货物。晚上登上分拣场,立即就能听见一阵延绵不绝的隆隆响声,低沉而浑厚,好像从远处传来的雷鸣,那是上百辆叉车碾轧地面时发出的声音。这些叉车就像工蚁,把从货车上卸下的快件送到各个组分拣,然后再把分拣好的货物送到对应的装车口。

  因为那是在广东,一年里有九个月是夏天,白天太阳把顶上的铁棚晒得发烫,晚上也凉快不了多少。一般上班后个把小时,我就已经汗流浃背,直到第二天早上。后来我买了一个三升的水壶,每晚喝掉满满一壶,试过整晚上没有小便,水都从汗腺排掉了。

  试工的三天,我被安排去倒包,这是我们组里最累人的岗位。那些包裹有轻有重,轻的几斤,重的五六十斤。如果只是倒两三个小时,大概多数人都可以应付,可是不停地倒一个晚上,对体力的消耗就很大,有些人就扛不住了;这个岗位也是组里唯一不让女工上的岗位。

  初次干这活儿的人,都会掉一些体重。我有一个同事,入职只比我晚几天,他在三个月内从一百八十几斤,掉到了一百三十几斤。我原本就不算胖,但干了几个月后,也掉了十几斤。

  我们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,一般情况下,早上下班前的两个小时会相对慢下来,可以干一会儿歇一会儿,而从晚上十点到早上五点这段时间最忙,基本上一刻都不能停。具体是这样的:我们晚上七点上班,先干到九点,然后有半个小时吃饭时间。吃完饭后,我们就从九点半一口气干到早上七点,连续九个半小时不再有进食时间。有些人会自带面包或饼干,半夜抽空往嘴里塞点儿。有些人就连着十个小时不吃东西,他们已经习惯了。我一般都带饼干,偶尔忘了带,肚子就饿得咕咕叫。

  下班后我们要去吃早餐,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晚餐(大多数人每天只吃两顿),吃完饭就回住处洗澡、洗衣服了。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,因为晚上要搬抬货物,难免沾到各种污渍和油渍,而且人累的时候会这样想:洗太干净没有必要,第二天还是会弄脏的,再说高效的去污品也不便宜,打打肥皂也就行了。于是当衣服晾干后,甚至还能闻到浓浓的汗味。不过干了这种工作,自然而然地,人就会变得不介意这种问题。

  睡觉才是最磨人的部分——对于日夜颠倒的生活,每个人的适应力各不相同。头几个月,我一直处在这种状态:每次到了凌晨四五点,我都困得不行,只要让我躺下,五秒内就可以睡着;即使不躺下,我也已经摇摇欲坠,经常眼前一黑就要失去知觉,可是随即又惊醒过来,重新撑起身体,那副模样就像一具行尸走肉——目光是迷离的,意识是模糊的,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么。因为这个缘故,有次我把两包快件的标签贴反了,发去重庆的贴上了北京的标签,发去北京的贴上了重庆的标签,幸好在装车前就发现,被追了回来。毫不夸张地说,每个晚上,当我被睡意折磨得走投无路时,我都会在心里赌咒:下班后一定要不顾一切地立即狠狠睡上一觉。可是等到早上下班后,睡意已经过去了,人又精神了起来。而且,因为刚刚长时间地从事完身体并不喜欢的劳动,心里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厌烦,渴望着做些身体喜欢的事情,以压制那种厌烦感,使身体得到补偿,恢复活力。我看到有些同事经常下班后去唱K,唱到下午快天黑时,匆匆地睡一两个小时又来上班。我可不是那种疯狂的人,我不想把命丢在工作里。所以我采用一些温和的方式,比如说早餐吃好一点儿,或者去附近的村子逛逛超市,虽然那个超市很小,商品种类不多,但我发现逛超市对我有减压的效果,即使逛完后我只买一两种东西。

  但问题是我仍然不想睡,也睡不着。到了下午,我又开始为睡眠焦虑了。最初我住的房间很热,夏天室内有三十几度,墙壁被太阳晒得滚烫,吹风扇也不顶用。为了省钱,我租了个没空调的房间,其实带空调的房间只贵50块。大约到了8月份,我真的熬不住了,感觉自己只剩半条命,于是联系了房东换房间。可是夏天哪有空余的空调房,房东一味忽悠我,老是说快有了,实际连影子都没有。就这样被她耗了两个多月,连中秋节都过了,她突然联系我,说有空调房了。这时候天气其实已经凉爽了一点儿,但还是很热;在广东,即使到了10月份,温度也维持在三十几度。所以我还是立刻换了房间。不过在换了房间后,我大概只开过三四次空调,高温天气就逐渐结束了。

  除了热以外,噪声也是妨碍睡眠的因素。我住的这种出租房,楼下的大门没有门禁系统,假如租户有访客来了,要不就电话联系下去开门,要不就直接在楼下喊。只要楼下一有人喊,就会把我吵醒,这时我真想下去掐他们脖子。

  不过,即使没有噪声,气温也降了下来,我也还是很难睡着。为此我想了很多办法。安眠药我买不到,听说黑巧克力有助于睡眠,我就把它当药吃,睡前服一片——这当然不管用了。褪黑素我也买了,可是完全没有效果。最后只能采用老办法——喝酒。

  我经常一边喝一边看书,喝完后完全不记得看了些什么,有时我要喝个二三两才能躺下。晚上我是六点半起床,假如中午两点前能睡着,我就会感到庆幸。但在有些糟糕的日子里,我甚至过了四点还醒着,这时我就会非常焦虑。在到D公司之前,我每天要睡七个小时;但上夜班之后,我日均只睡四个多小时。

  喝酒导致的另一个问题是,睡醒后我还是醉醺醺的。幸好我是走路上班。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,每一步踏下去,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,而且说不清楚是我的身体在摇晃,还是这个世界在摇晃。假如没有醉得那么厉害,我就会感到困乏,觉得像是完全没有休息过一样。在上班的路上,经过一排平房,闻到屋里传出的饭菜香味,看到别人已完成一天的劳动,正惬意地瘫坐在沙发上,我深深感到这种休闲的时刻才是真正的幸福,而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干活儿就已经比他们更累了——这时候我就会恶毒地咒骂自己,我的身体咒骂我的意志,我的意志也咒骂我的身体,我发誓明早下班后要立刻睡觉。可是到了明早,情况又和前一天一样,就这么周而复始。

  文字丨选自1.《劳动者的星辰》,范雨素、郭福来等 著,上海人民出版社|世纪文景,2022-08

  2.《岂不怀归:三和青年调查》,田丰、林凯玄 著,海豚出版社,2020-07

  4.《做工的人》,林立清 著,赖小路 摄影,中国工人出版社,2017-12

  图片丨选自电影《不止不休》《李米的猜想》《阳关普照》《白日之下》《富都青年》,电视剧《大江大河》《山海情》《乔家的儿女》《不良执念清除师》《做工的人》剧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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